导 读：本文作者劳伦斯·弗里德曼（Lawrence Freedman）是英国著名军事史和战略家。本文是弗里德曼为《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撰写的对俄乌冲突一周年的分析评论。文中弗里德曼教授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观点，即俄罗斯在乌克兰的领土上进行全面战争，而乌克兰在自己的领土上进行有限战争（“经典”战争），双方在武器的使用、战术的布置、战略的制定上都有着愈发明显的差异，而这种双方战争理念的不同将极大影响未来战争的走向。
在俄乌冲突的过程中，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战略分歧越来越大。起初，俄罗斯试图利用现代军队进行快速机动，从而迅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军队已经严重退化，越来越多地依靠炮击和大规模步兵突击来实现战场突破，同时加紧对乌克兰城市的攻击。在其军队占领的地区，它正寻求实施“俄罗斯化”，并严厉对待那些涉嫌从事间谍活动和破坏活动或单纯持不同政见者。
乌克兰在战术上更具创新性，在执行上也更加有纪律。在不断增加的西方武器供应和灵活的指挥的帮助下，它设法收复了一些被俄罗斯军队占领的地区。但它也一直在自己的领土上作战，无法深入俄罗斯。因此，虽然乌克兰将自己的目标限于俄罗斯军队，但俄罗斯的目标是整个乌克兰：其武装部队、基础设施和人民。
两种战争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主导军事思想的经典战争方式就是战斗（battles）。战略的重点是让军队能够战斗；战术与战斗本身有关。胜负取决于占领战场的军队、战死或俘虏的人数、摧毁的装备数量。这样一来，战斗决定了战争的胜负。这种方法得到了涵盖战俘和非战斗人员待遇的战争法的支持，并假定战败的敌人会接受战斗的裁决。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已经有很多理由怀疑这种战争模式与现实的错位，尤其是因为它坚持将民用和军事领域分开的方式。但经典模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继续塑造了人们对战争的预期。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变成了一场长期的消耗战，在此期间，潜在的经济和工业实力远比单纯的战场结果重要得多。飞机打击敌方城市的能力使人们对独立于民间社会的独特战场的概念提出了质疑。人员和财产自然而然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1917年，遭到德军轰炸的伦敦。（历史图片）
以人口中心为目标的理由很简单：军队利用民用基础设施进行战斗。军火工厂依赖于平民劳动力。当政府需要更多军队时，他们会征召平民。换句话说，当整个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没有无辜者。此外，决定战争与和平的政府取决于民众的支持。遭受不断轰炸的弱势公民可能会转而反对战争，甚至会要求自己的一方投降。对于许多战略家来说，轰炸城市看起来比赢得战斗更容易取得胜利。就这样，战争变成了全面战争，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规模空袭和美国决定在1945年向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
但是三个事态发展导致西方战略家改变了他们对全面战争的看法。首先，全面战争的逻辑导致了核灾难。 如果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限制战争。其次，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攻击平民会适得其反。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即对盟军战略轰炸行动的影响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以及后来越南战争的经验，在越南战争中，寻找和消灭共产主义越共的努力导致许多平民伤亡。第三个发展是 20 世纪 70 年代精确制导弹药的出现。原则上，这种技术在准确瞄准方面的显着改进意味着不再有任何附带损害的借口。行动可以以避开平民和只打击与军事相关目标的方式进行。有了精确制导武器，就有机会通过深度打击和快速机动来集中破坏敌人的军事组织，从而重振经典战争。这是美国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彻底击败伊拉克军队的教训。
然而，尽管这种理论转变在最近的西方军事干预计划中很明显，但一旦这些战争变成平叛运动，例如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经典的战争战略往往会被搁置一旁。在这两次冲突中，美国及其盟友都努力避免伤害平民，以保持他们的支持并避免助长叛乱，但当他们自己的部队处于危险之中时，这些努力往往会放松。对于西方势力来说，另一个紧张的来源是当地社区经常认为他们不受欢迎，尤其是当他们支持一个政府时——正是因为它依赖外国的支持——缺乏民众的合法性。
就其本身而言，在冷战后的几十年里，俄罗斯从未完全放弃全面战争模式。即使它使用精确制导弹药也是如此。例如，在叙利亚，俄罗斯军队表明，避开平民目标是一个选择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因为他们故意袭击了叛军医院。即使在离家很近的地方，俄罗斯也使用了毫不留情的战术，尤其是在 1990 年代的车臣战争和本世纪头十年，期间莫斯科直接对平民区和城市使用蛮力。
现在俄罗斯正在乌克兰做同样的事情。但这一次，它面对的是一支组织日益完善和专业化的军队。随着克里姆林宫在战争中变得更加沮丧，它对乌克兰公民社会和经济采取了定期攻击。其中包括将导弹瞄准基辅和其他城市，夷平公寓大楼，有时甚至是整个城镇，攻击乌克兰的能源基础设施，以及长期围困，例如春季对马里乌波尔、夏季对北顿涅茨克以及最近的巴赫穆特。这些行动涉及炮击，将城市夷为平地并迫使其人口逃离。
▲2022年3月，俄军炸毁基辅电视塔。
尽管俄罗斯在乌克兰有最大的目标，但可以说它并不是在追求一场全面战争。这是因为俄罗斯没有使用核武器——当代全面战争的终极象征。事实上，核武器已经在确定冲突边界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战争开始时，俄罗斯总统普京援引核威胁警告北约国家不要直接干预。与此同时，他避免与联盟发生战争的愿望阻止了他在乌克兰境内使用较小规模的核武器，也阻止了他下令攻击邻近的北约国家。尽管如此，在大多数方面，俄罗斯都沿用了自冷战结束以来在其他冲突中使用的全面战争方法。
与此同时，乌克兰正在采用经典战争方式。在保卫自己的城市、工厂和能源工厂时，乌克兰军队完全有理由避免对平民区造成不必要的破坏，他们需要为俄罗斯的高优先级军事目标保留稀缺的弹药。此外，基辅还受到西方供应商对其施加的限制。发生这种情况的一个领域——也是全面战争威胁发挥威慑作用的另一个例子——是华盛顿故意限制乌克兰攻击俄罗斯领土的能力，至少以涉及西方武器的方式。乌克兰军队使用无人机和破坏活动对俄罗斯境内的目标进行了一些攻击，但这些攻击很少。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拒绝向乌克兰提供远程火炮和飞机，使其能够更深入、更频繁地打击俄罗斯——尽管这种袭击对俄罗斯这样一个大国的影响将是象征性的，而不是实质性的。
这些限制的结果是，俄罗斯一直在乌克兰领土上打一场全面战争，而自己却没有面临任何等效的严重风险。随着战争的进行，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做法之间的对比变得更加尖锐。
全面抵抗
由于乌克兰和俄罗斯在1991年之前都是苏联的一部分，因此它们的武装部队在使用苏联老式装备方面有着共同的历史和经验。然而，自 2014 年以来，乌克兰逐渐受到西方军事影响。这一过程在俄罗斯2022年战争的准备过程中加速，战争开始后更是如此。美国及其盟友向乌克兰提供了各种形式的援助，包括培训、情报和先进武器系统。
▲2月20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与到访基辅的美国总统拜登会面。
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俄罗斯军队试图通过对当地居民的语言、教育和货币要求实施“俄罗斯化”，并使用酷刑和处决来抑制乌克兰的抵抗。此外，他们手段残暴，这反映出他们害怕破坏和窥探，以及普遍的无纪律行为。
到目前为止，俄罗斯做法的结果证实了对全面战争战略的标准批评。对乌克兰公民社会的攻击并未削弱民众对乌克兰政府的支持。相反，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俄罗斯的行为使乌克兰更加坚定地确保这些领土得到解放，并且不会无限期地将任何领土移交给俄罗斯。俄罗斯的做法也加强了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此外，俄罗斯的全面战争目标强化了乌克兰的信念，即不存在明显的“妥协和平”。俄罗斯的全面战争策略也没有阻碍乌克兰的行动。
最近几个月，莫斯科为其攻击民用基础设施提供了强制性的理由，这与乌克兰拒绝接受俄罗斯在 9 月吞并乌克兰东部的四个省份有关。这些袭击使乌克兰人的生活变得极其困难，平民经常因随机袭击而伤亡，冬季经常停电。但乌克兰人已经学会了适应，用防空系统消灭了越来越多的导弹和无人机，并找到了应对平民困境的方法。经过一年的战争，乌克兰的战斗意愿并未受到明显影响。
坦克的回归
乌克兰一年的战争进一步使全面战争的方法名誉扫地。但它揭示了经典战争的哪些内容？在这里，经验警告说，当防御部队似乎比进攻部队具有先天优势时，这种方法所必需的战场胜利可能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军队可能会陷入漫长而艰苦的僵局。可以通过在其防线上打洞来压倒一个火力不足的敌人，但这通常需要使用装甲车机动，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突袭敌人，在包围圈中取得成功，并迫使敌人迅速撤退到最终到达的地步无法恢复。
▲近日，波兰向乌提供的第一批四辆豹2A4坦克已运抵乌克兰。
这样的结果来之不易。在乌克兰，任何一方最成功的进攻都是在地面防御薄弱的情况下发生的。俄罗斯在战争的最初几天取得了进展，当时其部队具有出其不意的优势并且能够快速行动。在南部，他们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尤其是在防御组织不善的地方。然而在北方，他们占据了无法维持的前沿阵地，很快就遇到了灵活的乌克兰防御工事，并被迫撤退。然后，在战争的下一阶段，从顿巴斯战役开始，俄罗斯的收获很少，覆盖范围很窄，而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耗时数月。
就乌克兰而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攻势发生在 9 月的哈尔科夫，当时乌克兰军队利用薄弱且准备不足的防御，而俄罗斯最高指挥部则专注于顿涅茨克和赫尔松。然而，在俄罗斯防御已经准备就绪，然后由动员产生的额外部队支持的地区，乌克兰的进展已经放缓。乌克兰军队受到冬季来临的进一步限制，因为地面变得沼泽。乌克兰夺回赫尔松的反攻在夏末开始时进展缓慢，其部队只有在能够切断俄罗斯补给线的情况下才能取得进展，从而使赫尔松市无法防御。它于11月被疏散。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战争的方向也可能会受到火力平衡变化的影响。当乌克兰下次有机会发动进攻时，经过1月份的长期讨论后，乌克兰将受益于更多的装甲车辆。同样重要的是，基辅还将获得步兵车辆、改进的防空系统以及射程更远的炮弹和导弹。
但所有这些武器的交付和训练乌克兰军队使用它们都需要时间。与此同时，乌克兰将不得不应对俄罗斯新一轮攻势，这种攻势在方法上基本上是消耗性的，取决于俄罗斯是否愿意接受以高伤亡为代价取得进展。尽管人数众多可能使他们能够在某些地区取得进展，但俄罗斯军队尚未展示出利用任何突破口快速向前推进的能力。目前，乌克兰不得不尽其所能应对这种压力，担心弹药消耗的速度，希望能够很好地坚守阵地，以便在俄罗斯新的攻势开始消退时，有机会开始进攻。
乌克兰的新能力将适用于机动作战。在战争开始的几个月里，许多西方评论员根据俄罗斯人在反坦克制导武器、无人机和大炮火力下损失的大量坦克，宣布坦克过时了。事实上，俄罗斯坦克的损失是有原因的，包括未能遵循他们自己的合成武器学说，这让他们暴露无遗。（俄罗斯攻势薄弱的另一个原因是俄罗斯空军发挥的作用出乎意料地有限。相反，俄罗斯飞机对防空系统的明显脆弱性似乎进一步证实了当代战争的一个决定性特征：使用相对便宜的武器来禁用甚至摧毁非常昂贵的系统。）
现在，坦克和数量更多的步兵车辆构成了西方最近同意向乌克兰运送装备包的核心部分。如果一支军队需要在危险的地形上使用防护装甲移动火力，那么它大概需要坦克。如果不考虑使用系统的战略背景和双方可用的其他功能，就只看任何系统几乎没有帮助。乌克兰对俄罗斯根深蒂固的防御发起新的攻势，将代表对最纯粹形式的经典战争的重大考验。
难以捉摸的结局
战争的基本问题是开始容易结束难。俄罗斯最初的攻势一旦受挫，便陷入旷日持久的冲突之中，即使胜利之路遥遥无期，也不敢认输。随着装备和弹药库存耗尽，部队损失增加，此类战争不可避免地会变成消耗战。通过攻击敌人的社会经济结构来寻找通往胜利替代途径的诱惑越来越大。俄罗斯并没有放弃这条替代道路，尽管到目前为止它只是加强了乌克兰的决心。
▲当地时间2月2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80周年，普京在军事荣耀堂和崔可夫将军墓前献花。
俄罗斯一直坚持低效且代价高昂的战略，或许是因为相信最终其规模和接受牺牲的意愿会证明一切。相比之下，乌克兰的胜利之路取决于说服莫斯科它承认自己已经开始了一场徒劳的战争。由于它不能以俄罗斯人民为目标，它必须利用其远程系统的准确性来瞄准军队，从而削弱俄罗斯的补给线、指挥网络和部队集结。俄罗斯力图创造让乌克兰人民难以忍受的环境。乌克兰试图让俄罗斯军队站不住脚。随着战争进入下一个关键阶段，这些战略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截然不同的战争方式将面临最严峻的考验。
原文标题《【《外交事务》杂志】劳伦斯·弗里德曼：基辅与莫斯科在进行两场不同类型的战争 | 尚道编译第584期》，文章来自公众号“尚道战略”
